第二十二章(1 / 2)

此时东方已泛微光,林樾看到远处码头果然停泊着英姐的船,便高兴地对老吴说:“看,英姐的船真在那!”

老吴边跑边说:“她守信用!”

眼看着还有几百米就跑到码头,此时,一辆载运着马来兵的卡车突然从山路上驶了出来,车上的马来兵看到此刻正在在路上狂奔的三人,便又对着他们一顿扫射。三人听到枪声,赶忙往旁边野芋丛跑去,这野芋的叶子大,生得也像人一般高,遮盖度强,能躲开敌人的视线,林樾拉着司徒耀进野芋丛跑了一段路,却渐渐发现司徒耀的力度不对,他的臂力松了下来,林樾回过头一看,只见司徒耀口吐鲜血,在他面前软了下去。

“岳父!你怎么啦!”林樾惊呼。

跑在后面的老吴奔了上来,跟林樾一起搀扶着司徒耀,边跑边说:“他中枪了,得赶紧跑!阿樾你没事吧?”

“我没事!”林樾喊道。

老吴咬着牙,跟林樾一起扶着司徒耀,憋着一股劲往码头跑去。在他们身后,有好几个马来兵也钻进了野芋丛,在离他们二三十米之外,不时的朝他们的方向补枪。

此时在船上的英姐,听到码头附近野芋丛中的枪声,断定老吴他们肯定是在里面被人追杀,于是她拿过两个手榴弹,带着手下的几个人迅速下船,往野芋丛方向跑去支援老吴。

当林樾三人冲出野芋丛时,见到英姐带着几个手下威风凛凛地站在他们面前,看到他们出来,英姐喝令手下几人带着林樾三个上船,然后旋开手榴弹后盖,拉出火环,便朝那帮冲出来的马来兵方向扔去。

“我炸死你们这帮马来猪!”英姐骂道,手榴弹随即在冲上来的那几个马来人身上炸开,把这几个人炸得肉沫横飞。后面载着马来兵的卡车听到响声也迅速往码头这边驶来,英姐一边往自己的船跑,一边躲开飞射过来的子弹,然后拉开另一个手榴弹的火环,在上船之前,使出全身力气往大卡车扔去。

手榴弹“轰隆”一声在卡车头炸开,震裂了卡车的玻璃,车头也着火了,车上人纷纷跳下车往四处散开,卡车整个底盘开始燃烧起来,当火势蔓延到油箱时,温度迅速升高,随着一声巨响,整辆卡车爆炸了。

在卡车爆炸,马来兵四处奔逃的时候,英姐与林樾三人已经跑回船上,英姐勒令船上的人马上开船,岸上还有几个马来兵不甘心朝着船开枪,但因为射距远都够不着,英姐看着岸上这些人冷哼一声:“这个码头姐以后再也不会来了。”

“谢谢你,阿英。”老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旁,幽幽地道。

英姐回头看了老吴一眼,眼里像有道不尽的话,但最终她只说了一句:“你们没事就好。”

老吴看向林樾,他此时正抱着司徒耀,哭丧着脸,英姐看了一眼司徒耀,摇了摇头说:“这伤势,怕是比较难。”她虽这么说,但还是让船上一个懂医术的叫老麦的人拿来药箱救治司徒耀,老麦查看了司徒耀的伤口,转头问英姐:“都这样子了,动还是不动?”

英姐还没开口,司徒耀便摆摆手,虚弱地说:“不.....动了,就......这样......罢......”说完便看着林樾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说:“别......别哭啊,我好歹......离开那个......鬼地方了......”他伸手拭去林樾脸上的泪水,然后轻轻抚摸着林樾的脸,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:“以后......阿烟就......交给你了,还好......东西给你......给对了......”

林樾搂着司徒耀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司徒耀觉得自己也交代得差不多了,便笑着跟林樾说:“再叫我......几声......岳父......我......爱听......”林樾听罢,便握着司徒耀的手,一遍遍地喊:“岳父,岳父,岳父......”

司徒耀听着这一声声的“岳父”,舒心地闭上眼,他仿佛看到了司徒烟成年的模样,看到她与林樾重逢,看到他们结婚生子,儿女成群,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,他就在这一片美丽的遐想中,离开了人世。

感到司徒耀的身体逐渐变冷变硬,林樾失声痛哭,从曹恩到司徒耀,就在这几个小时里,这两个在鸦片山陪伴了他两年多的挚友,都相继离开了他。

看着痛哭的林樾,老吴呼了一口气,他终于把阿樾安全带上船了,想到这,他感觉自己累了,便顺着桅杆坐了下来。

英姐转头看老吴,却发现他脸色煞白,英姐心中咯噔一声,转过去看老吴身后,只见他靠着的桅杆下面,正淌着一滩黏糊糊的血。

“老麦,快拿药箱上来!”英姐突然发疯一般吼叫:“吴哥中枪了!”

老麦跟下面的几个船员一听,立马提着药箱跑到英姐身边,林樾晃过神来,听到老吴中枪了,便放下司徒耀,拔腿向老吴跑去。当他跑到老吴身边时,老麦正在给老吴查看伤口,只见他抬头跟英姐说:“子弹打中肝脏了,他一路上应该流了不少血,只是一身黑衣我们没察觉......”

英姐发疯般扯着老麦的衣领:“我不管,你要把他救活,我要他活,你听到没有?”

林樾看着老吴身下那一滩血,以及老吴煞白的脸,他此刻也崩溃了,跪下扯住老麦的衣服,哭道:“请你帮我救回他,老吴不能死!”

老麦扯开林樾的手,说:“你拽住我,我怎么帮他止血呢!”说罢他让身边几人把老吴抬进里间,英姐便把林樾扯了过来,不让他挡住老麦工作,老麦几人一起将老吴抬进船舱里间一张床上,随即拿出止血的药和棉花酒精钳子,要替老吴取出子弹。老吴紧闭双目,脸色白得可怕,林樾忍不住了,他走了上去凑近老吴说:“老吴你忍一忍,先把子弹取出来,把血止了,我们一星期便能回到香港,届时会马上送你到医院救治。”

老吴轻声道:“阿樾,答应我......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.......人各有命,这都是我们自己......的选择......”

林樾泪流满面,但他咬咬牙,倔强地道:“我不答应你,你得活着,继续跟我们一起生活,等你老了,我跟阿冲都会给你养老,还有大哥,所以,你得活着,听到了吗?”

老吴面露微笑,轻轻地点点头。这时老麦冲林樾道:“不懂救治你就出去,在这只会妨碍我们!”

林樾看了看老吴,见他也示意自己出去,便点点头退出船舱,他来到船舱外,见英姐靠在围栏上抽烟,她面色冷冽,只是拿烟的手忍不住发抖。

“英姐,谢谢你救了我们。”林樾说。

英姐冷哼一声,随即把烟头丢进海里,说:“若不是他求我,我是不会为你们几个得罪这帮英国佬的。”

“不管怎样,始终是你救了我们,”林樾沉吟片刻,又问道:“你跟老吴,以前就认识了吗?”

“他救过我,”英姐又燃起了一根烟,幽幽地道:“我十八岁那年,在湾仔差点被两个英国兵糟蹋了,是吴哥,他宰了那两个混蛋救下了我。当时我就知道他是杀手,我悄悄跟着他,看着他执行任务,我一点都不怕,还跟他表白,说自己愿意做他的女人,可他说他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,死活也不愿带上我。可是他不知道,后来,我嫁给了一个海盗,开着船,在各个码头做生意,干的,也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。”说到这,她自嘲地笑了笑:“我的命,就是这样。”

这时,船舱里传来老吴的一声惨叫声,接着又听到老麦冲其他人喊:“把药拿过来,血给我止住!”听到这,林樾知道老吴身体里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,他转头看了一眼英姐,只见她眼眶发红,林樾知道她心疼老吴,便不再说话。

老吴因为失血过多,整个人十分虚弱,老麦说,现在只看他能不能撑到香港了。林樾隔着窗玻璃看着里面的老吴,只见他紧闭双目,脸色惨白,林樾不忍打扰他,便独自离开,去处理司徒耀的尸体。

司徒耀冷冰冰的躺在那,林樾便打上来一桶海水,帮他把身体擦拭干净,再问人找来一套干净衣服,给司徒耀穿上,这是他给死者最后的体面。英姐看着他做完这一切,便让人把林樾带过来,跟他说:“死的人已经死了,你得把时间多些留给活着的人。”林樾看着英姐的表情,知道老吴的情况也不容乐观,于是接下来的两天,他都待在老吴身边帮忙伺候他。到了第三日,老吴的伤势开始恶化,老麦告诉英姐,船上的盘尼西林已经用光了,如果伤口继续恶化,他也无能为力。

英姐知道老吴凶多吉少,便忍着泪跑到船舱外哭,林樾也跟了出来,英姐哭了一会,便把眼泪擦干,说:“在去救你的途中,我跟他说过,在鸦片山救人很难,我见过好些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,人也没能救出来。但他跟我说,就算死,他也得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来,因为,你是他恩人的遗腹子。”

林樾问:“他认识我爹?”

英姐点点头,继续说:“吴哥说,以前在村里他家是最穷的,他母亲生病没钱买药,是你爹出钱请大夫给他娘诊治,他说你们家也不富裕,但每个月,你爹都会把口粮留两份给他,甚至他娘过世那笔殉葬费,也是你爹用卖你哥的钱来垫付的......所以,我能理解他救你的这份执念,”英姐说到这,泪水又涌上眼眶,她哽咽道:“他是用他的命,来报答你爹过去对他的恩情......”

听到这,林樾也红了眼眶,现在他明白了老吴为什么会跟在大哥身边,也明白了老吴一直以来对他的慈爱。在这世道中,人与人之间的命运,总是藏着环环相扣,纵横交错的因果。

老吴在第四日的凌晨离世,他走的时候安安静静,就像睡着了一样,没有惊动其他人,老麦发现他走了,也是轻轻地叹了口气,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,把这事告诉英姐后,英姐也是沉默不语,只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,一整天都没有出来。

林樾又打来一桶水,他机械性的帮老吴洗干净身体,找来干净的衣服替他穿上,然后把老吴跟司徒耀的尸体摆在一处,自己坐在那看着他们,久久地出神。

到了第五天,船抵达香港码头的时候,林樾看到陈墨之和文冲都在码头等他,他曾想过无数遍自己与他们重逢的画面,定是紧紧相拥,喜极而泣。却从未想过会是此刻这般与他们目光相交,自己却僵在原地,表情凝重,心中涌着无尽的悲伤。当看到老吴跟司徒耀的尸体依次被抬下船的时候,陈墨之明白了弟弟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,他过去紧紧地拥抱了弟弟,含泪说了句:“回来就好。”文冲看到兄弟两人这一番场景,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是走了过去,跟陈墨之一起,紧紧地拥抱了林樾。

“哥,”良久之后,林樾终于开了口:“从现在开始,我不再是林樾,而是吴樾。”

陈墨之看着弟弟坚定的眼神,便点了点头,支持他的一切决定。

司徒烟这天不知怎的,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不在状态,菜炒错了,也送错了桌,冯师傅见她几番出错,便问:“阿烟,你身体不舒服吗?”

司徒烟道:“没有不舒服,只是不知道怎的,有股莫名的焦躁。”

冯师傅道:“你累了的话就坐在那边歇歇,但做事的时候必须得集中精神。”

“对不起,师傅,”见冯师傅还是第一次这么说自己,司徒烟只觉羞愧:“我接下来不会出错了。”

于是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来,小心谨慎地做事,午市过后,冯师傅劝司徒烟回去休息。见师傅这么说,司徒烟只得顺着台阶下,先回家了,在回去的路上,她还在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,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不安,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,直到看到家门口楼下的成衣铺门前站着的两个人,司徒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文冲看到司徒烟回来,便扯了扯自己身旁的男人,司徒烟见到他旁边站着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,五官如刀削般分明,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曾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,只见他抱着一个用灰色布包裹着的盒子,站在文冲身边,怔怔地看着司徒烟。

司徒烟也定定地看着他,她努力在他脸上搜索一切她错过的信息,他黑了,也瘦了,看样子这三年吃了不少苦,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,却少了往日那份天真的少年气,而今这乌黑的眼眸里隐隐透着一股破碎感,让他整个人看上去,有种苦味的清冷。

文冲站在一旁,看着面前两人眼神相互交缠了许久,他在旁边站到腿软了,这俩还是一句话都没挤出来,他只得打破沉默:“阿烟,阿樾等你许久了,他有很多话想跟你说,那我先回去,你们好好聊。”

文冲刚要走,却被吴樾一把扯住,他低声道:“别走,你陪我一起。”

司徒烟见状,便打开成衣铺旁边的侧门,吴樾和文冲看到门里有一条楼梯直通二楼,司徒烟边上楼梯边说:“我就住在这上面,你们上来坐坐吧。”

吴樾和文冲于是跟了上去,司徒烟一进屋,就去厨房烧开水给他们泡茶,吴樾与文冲端坐在客厅里,文冲见吴樾神情肃穆,便低声说:“三年没见了,你怎么这副表情?”

吴樾说:“我一直在想,怎样跟她说,她才好接受一些。”

文冲瞟了一眼吴樾手中依旧抱着的盒子,叹了口气:“她以为她爹十年前就死了,你现在跟她说她爹又死一次,这事谁听了谁疯。”

吴樾说:“这正是我所担心的。”

司徒烟泡好了茶,又拿了两个杯子出来给他们各自斟上了热茶。她坐在两人对面,显得有些局促,当抬头接触到吴樾的目光时,她便顿了顿,问道:“这三年你去哪了?”

“星洲,”吴樾回答说:“我在香港被卖猪仔去星洲,然后在鸦片山干了三年苦力。”

司徒烟看着他瘦黑的脸,和眼神中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疲态,不由得心中一酸:“那你是怎么出来的?”

“逃出来的,”吴樾道,说罢他把手里用灰色布包裹着的盒子放在桌上,说:“和我一起逃出来的,还有他,你的亲生父亲,司徒耀。”

司徒烟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,司徒耀,这个名字好像上辈子的记忆,嗯,她一直觉得父母尚在的日子,是她上辈子的记忆。已经许多年,没听别人对她念叨过这个名字了,司徒耀,司徒耀,真的是她父亲吗?

见司徒烟疑惑地看着桌上的盒子,吴樾知道她一时之间很难相信,便说:“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,但,阿烟,接下来我说的,是我这三年在鸦片山经历的一切,听我说完之后,你就明白了。”

于是,吴樾开始叙说他在鸦片山的日子,说自己与曹恩、司徒耀相遇相知三年的事。他一边说,一边看着司徒烟的表情变化,看着她由不可置信到神色凝重,当说到自己自作主张在香港火花了司徒耀的时候,吴樾从衣兜里掏出五根金条,依次地摆放在司徒耀的骨灰盒旁边,说:“这是耀叔这十年里攒下来的钱,他让我带回来,把这些给你。”

司徒烟看着面前的骨灰盒和五根金条,突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笑,她转过头去让眼眶里的泪水流淌下来,末了再用手揩掉,深吸一口气,道:“对不起,你们先回去吧,我想一个人待一下。”

“你一个人可以吗?”文冲问,司徒烟还没回答,吴樾便扯了扯文冲衣服,拉他站了起来。

“你先休息吧,”吴樾说:“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,就到下埠的永坚路89号找我,我跟阿冲都在那里。”说完,他好像想到什么,于是补了一句:“还有,阿烟,我现在叫吴樾,不再是林樾了。”

司徒烟看着他,默然地点点头。文冲见吴樾把联络处地址告诉了司徒烟,这一刻,他确定了这个女子在兄弟心中的分量。

下楼的时候,文冲问:“你真的放心她一个人呆着啊?”

“她不会做傻事的,”吴樾说:“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。”说罢两人已经走到楼下成衣铺门前,吴樾看着文冲的一身旧衣,便道:“既然到这了,来,我给你添置两套新衣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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