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(2 / 2)

成衣铺的老板见有生意到,便起身迎接:“两位都要买衣服吗?”

“给他挑两套合身的,比较新款的成衣。”吴樾说。

“好咧,”老板高兴地应着,便拉文冲去试最新款的衣裤,文冲受宠若惊,干瞪着吴樾,久久说不出话。

“怎么了,开心吗?”吴樾问。

文冲道:“被你的懂事吓着了。”

吴樾道:“我只想趁当下,对你们好一些。”

文冲知道鸦片山是吴樾心里的一道坎,尽管他如今表面看上去没什么,但老吴三人的死和这段经历,已成为压在他心里挪不开的一座山,从吴樾下船时说的那句“从现在起,我是吴樾,不再是林樾”,文冲就明白,从前那个笑起来满眼星光的少年,已经回不来了。

吴樾给文冲买了两身衣服后,便跟他说:“你先回去,我想一个人走一会。”

他终究放心不下司徒烟,文冲见他这样子,便识趣地点点头,自己先回联络处。吴樾看他走远后,便又回到司徒烟楼下,只是他没有上楼去惊扰她,而是靠在江边的栏杆上,远远看着司徒烟的窗户和阳台,此时已入夜,司徒烟的窗户仍未亮灯,吴樾知道她还在发呆,便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窗户,直到一个小时后,他看到司徒烟屋里的灯亮了,继而看到司徒烟站起来晃动的身影,吴樾明白她回过神来了,便松了口气,离开此地回到联络处。

接下来一连几天,吴樾都来到司徒烟家附近,他远远跟着司徒烟,看着她一个人去上下班,一个人去买菜,看着她去找在赤墈农民银行上班的司徒弘川,吴樾站在对面路边,观望着司徒烟与司徒弘川谈话,只见司徒弘川听司徒烟说完后,皱着眉摇头说了一段,接着司徒烟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,吴樾估摸着他们说的就是安置司徒耀骨灰的事,看样子司徒弘川定是不肯帮忙,想到这,吴樾按耐不住便跑了过去,走到两人面前,说:“耀叔的骨灰是我带回来的,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我好了。”

弘川看了吴樾一眼,觉得有些眼熟,于是问堂妹:“他是谁?”

司徒烟说:“他是我男人。”

吴樾听罢,惊愕地看着司徒烟,弘川也是一脸懵然,他看看吴樾,又看看司徒烟,问:“你成家了?”

司徒烟道:“先不说这个,今天就是想看你能否帮我把爹爹的骨灰安葬在司徒家墓园,其他的以后再说。”

弘川道:“这事必须得问过父亲,而且,伯父的骨灰真假你在我这都没一个真实的证明,父亲那一关,更不可能过得去,要知道祖坟是不能乱动的......”

吴樾见他推托,便想上前说些什么,却被司徒烟一把扯住。

“我明白了,”司徒烟道:“对不起,今日打扰你了,堂哥。”

见司徒烟拉着吴樾转身就走,弘川急忙问:“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理?千万不能乱来啊!这事还须经过父亲这一关,你别急,这事先让我回家跟父亲好好商量......”

司徒烟没理他,只是径自拉着吴樾走,走出有两百多米,吴樾回头见司徒弘川还站在原地,便对司徒烟说:“你堂哥好像挺怕你会乱来。”

“我的确会乱来,”司徒烟道:“他只是太了解我罢了。”

吴樾有点猜到她想怎么做,便轻笑着问:“那接下来,需要我帮忙吗?”

“当然要。”司徒烟道,此时,她见自己还牵着吴樾的手,突然脸一红,便松了手。

吴樾见她这股娇态甚是可爱,上前继续问道:“你跟你堂哥说我是你男人,你是真的这么想吗?”

司徒烟没有直接回答他,而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,走了几步后,她突然转过头问吴樾:“今天晚上丑时,能跟我一起挖坟吗?”

“呃......”吴樾先是惊愕,但很快便点点头:“能,我可以!”

司徒烟见他答应了,便说:“那你现在先回去休息,今晚子时之后,再过来找我。”

“哦......好的。”吴樾看着她那双如水般透亮的眼睛,心想此刻无论她要求什么,自己都会答应她。

当夜丑时之后,吴樾与司徒烟两人静悄悄地潜入玉楼村后面的司徒家墓园,司徒烟用手电扫了一遍,找到了司徒耀的衣冠冢,两人于是放下骨灰盒,从石碑后面开始挖。见司徒烟动手甚是费力,吴樾便说:“还是我来吧。”于是他拿起铲子,一下一下的把坟挖开,他力气大,挖了一会,便见到那副装着司徒耀衣冠的棺材。

把骨灰放进棺材之前,吴樾再问司徒烟一遍:“阿烟,你真的相信我吗?相信这就是耀叔吗?”

司徒烟道:“坟都挖开了你还问这问题不废话吗?”

吴樾憨憨地笑了笑,回头看着自己手中司徒耀的骨灰盒,便说:“耀叔,我和阿烟送你回来了,现在,你回家了。”说罢,他便将骨灰盒放进棺材里,接下来,两人快速地把坟填好,司徒烟又在坟头盖上一些带鲜苔的泥坯,做好这一切之后,两人朝司徒耀的坟拜了三拜,拜过之后,司徒烟看了一眼旁边母亲的坟,叹了口气,说:“娘,爹爹现在可以陪在你身边了。”

说这句话的时候,她喉中哽咽,虽看不清脸,但吴樾知道她此刻哭了,便伸手把司徒烟揽过来,再对着司徒耀的坟说:“耀叔,你放心,我以后不会让阿烟吃苦了。”

司徒烟靠在吴樾坚实的胸前,只觉他体温炙热,这份炙热让她感觉十分温暖。而这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,也是她从未体会过的。

隔天,司徒弘川到金城酒家找正在工作的司徒烟。

“我今早悄悄去咱家墓园看了,”弘川问:“大伯坟头都是新土,你动的?”

司徒烟点点头。

弘川看她头点得如此干脆,哭笑不得:“你是赤墈开埠以来第一个刨自家祖坟的人,手脚真快啊!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……”

“那就不用对他说。”司徒烟道。

“要是父亲发现了呢?”弘川问。

司徒烟道:“他要是发现了你就说你完全不知情。”

弘川叹了口气:“你又没见过大伯的尸身,单凭那小子的话,怎么就坚信那盒骨灰就是大伯的?”

“且不说我信他,”司徒烟道:“就算这骨灰不是爹爹的,我让一个孤魂野鬼入土为安,那也积德了。”

弘川知道自己对堂妹没辙,只能摇摇头,说:“这事就到我这里终止吧,你也别说出去,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,尤其是父亲……”

司徒烟见堂哥最终站在自己这一边,便笑道:“谢谢你,哥。”

弘川摆摆手,这谢不要也罢。

司徒烟道:“哥,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。将来,你也会是司徒家的家主,所以,你现在没必要还这么害怕叔父,他迂腐的那一套已经不适应这个新时代了,虽然我们司徒家讲究的是孝道,但这种不分对错的愚孝终止在我们这一辈就好,不要再蔓延到下一代身上去了。”

弘川叹了口气,道:“可他终究是长辈。”

司徒烟说:“你要孝,但不必顺,把儿女该做的本分做好就行,人生的大方向终究得掌握在你自己手里。哥,做人太听话反而会害了自己,一个人的骨子里是要靠一点反叛撑起来的,要是把这东西抽走了,基本上这个人也就是个工具而已。”

弘川看着堂妹,第一次发现面前的司徒烟超出了他以往对她的认知。便道:“几年没与你一起生活,你现在倒是越发成熟了。”

司徒烟道:“在这世道里摸爬滚打,懂的道理多一些,日子才能过得顺一些。”

弘川点点头:“说的也是。”他见这事也算是了结了,便要回银行工作。弘川走了没几步,突然想到什么,又回过头来叫住堂妹。

“那小子叫什么名字?你跟他,还没结婚吧?”弘川问。

司徒烟摇摇头,笑道:“他叫吴樾,木越樾。”

“长得倒是帅气,”弘川道:“希望他会待你好。”说到这,他像个老父亲一样叹了口气,说:“要是哪天决定嫁人了,跟哥说一声,你是我妹妹,该给你添置的东西,哥都会给你办。”

他这番话像一股久违的暖流涌入司徒烟心间,这才是寻常人家本该有的亲情啊,司徒烟眼眶微红,笑着朝弘川点了点头。

吴樾回来之后,司徒烟问过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,吴樾说,他与大哥重逢之后,他做什么事,或者堂口的人做什么事,都由大哥给安排好,所以他自己也就没想那么长远。吴樾跟司徒烟说他非常崇拜自己的大哥,百足堂的人也一样,大家都觉得他大哥这个人很有领导能力,百足堂的几次风波,都是大哥给摆平的。而且,自从碉城清匪之后,大哥还帮百足堂的人顺利转了业,现在大家都是干干净净的工人,出力气挣钱养活自己,不再过像以前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了。相对比碉城其他被清剿和充军的土匪,百足堂在他大哥的庇护下,顺利度过了清匪的难关。说到大哥的时候,吴樾的眼睛闪着光,司徒烟怔怔地看着他,她很久没在吴樾眼里看到这种光了。

吴樾见司徒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,便顺带将自己和陈墨之的关系,连同他们兄弟俩的身世都告诉了司徒烟。他这次能够活着回来与司徒烟重逢,就没打算对她再有隐瞒。在吴樾心里,已将司徒烟看作自己人了。因此,他也会对她有要求,比如要求司徒烟陪他去一趟石城。

司徒烟答应了,特地请了假陪吴樾去石城,他们来到曹恩的家乡前峰镇三角湖村,问了一些路过的村民,才找到曹恩的家。那是一间用石头砌的平房,房顶用稻草搭着,非常简陋。曹恩的母亲还有四个弟妹此时都在家,吴樾看着曹恩的这些弟妹,好像不见曹恩经常念叨的那个只有十六岁的二妹,曹恩的弟弟告诉他,二姐年前已经嫁了。原来,这个二妹不久前被她母亲嫁给了村里的一个鳏夫,以换钱来养弟妹。看到吴樾自称是曹恩的工友而不见曹恩同行,曹恩母亲已猜到了大概,便悄悄背过身去抹泪。吴樾看着曹恩弟妹们那瘦弱又脏兮兮的脸,心中十分难过,他把自己在鸦片山攒下来的钱全数交给了曹恩母亲,并跟她说这是曹恩生前留下来的钱。

曹恩母亲看着这些钱,含泪问:“阿恩已经不在了,对吗?”

吴樾眼眶红了,底下头不敢看曹恩母亲的眼睛,怕眼泪会掉下来,他深吸了一口气,才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
司徒烟看着吴樾这副模样,只觉非常难过,她虽不知吴樾与曹恩的过往,但能共情到此刻的吴樾,这个人,想必已成为他心底永远的痛了。

曹恩母亲又问:“阿恩是怎么走的?”

吴樾闭上眼,想起岩壁上那一幕,只觉头皮发麻,心脏像被人攥紧了一样,他拧紧眉头,好一会才松开来,接着告诉曹恩母亲:“他是在割橡胶的时候不慎掉下了山崖......”

曹恩母亲听罢,默默垂下眼睑,不再问了。吴樾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,他攥着自己的衣服,难过得像个木头人一样坚硬。倒是司徒烟站了起来,她先拍拍吴樾的背安抚他,再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她备好的一些腊肉菜干,交予曹恩的几个弟妹,并对曹恩母亲说:“这是我自己晒的菜干和腊肉,希望伯母不要嫌弃。”

曹恩母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,哽咽道:“你们是好人,谢谢你们来看我们,还把阿恩的消息带回来,”她转头看着吴樾,说:“小伙子,你应该是阿恩的好朋友吧?”

吴樾含泪点了点头。

曹恩母亲又说:“谢谢你这几年陪着阿恩,菩萨会保佑你的。”

在回碉城的路上,吴樾跟司徒烟说了曹恩与他这三年来的往事,说到自己眼睁睁看着曹恩撞死在岩壁上的时候,吴樾哭了,回来之后,他一直未曾好好发泄过这份心底的伤痛,而今在司徒烟面前,他哭得像个孩子,一边哭一边抽搐着说自己不该怂恿曹恩与他一起逃跑,不然曹恩就不会死。

司徒烟拍拍吴樾的背,对他说:“你讲过,进了鸦片山的人就算在那里活下去,活到老了,没用了,也一样被杀掉,对吗?”

“嗯......”吴樾艰难地应着。

司徒烟又道:“如果我是曹恩,我一定会赌一把,横竖都是死,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,出得了鸦片山,是赌赢了;出不了,死在半路上,也就是赌输了。这一切,曹恩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应该也会想过。对于曹恩来说,跟你一起走,是他决定的命运。人各有命,阿樾,你不该把这些当成罪过揽在自己身上。”

吴樾想起老吴临终前,也跟他说过差不多的一番话,此刻的司徒烟跟老吴一样,都不想他背负太多,他们是打心眼里疼他。想到这,吴樾心中激荡,便揽过司徒烟,将她紧紧地按进自己怀里。

“阿烟,我爱你。”吴樾由衷地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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